这是四旬节的第一天,接下来会有四十天的大斋期,直到复活节为止,不过荷兰的这支商船队伍来说,并不算什么,因为他们这四十天大概都要耗在大海上了,在大海上,肉类从来就是一种点缀,他们的主食必然是从大海里捞起来的东西,海鱼、海兽和海草,船长和大副,医生等尊贵的人可以享用到土豆和卷心菜,其他的船员只能忍受着无穷无尽的胃部灼烧感与口腔出血,在还没有发现新鲜蔬果可以抵抗坏血病的现在,这些症状在船员中非常常见。
船长哈恩是没有这种烦恼的,作为船长,他不但能吃到土豆,还能吃到番茄,喝到咖啡,巧克力,不过每次他在大快朵颐之前都要朝甲板上吐一口唾沫,因为这些美味的蔬果还是从法国传到荷兰,荷兰人才确定这些他们用来欣赏的作物是可以食用的,而一想起法国,哈恩船长的心就像是被磨碎了一般,他是阿姆斯特丹人,他的兄弟在不久前的那个晚上将他们的首相从市政厅里拖出来,而后和一些暴徒一起,将其肢解和买卖,哈恩只懊悔,那时候他正在海上,不在家里,不然他一定会设法阻止自己的兄弟。
不过回转来扪心自问,哈恩船长也不能肯定自己若是在场,会不会真的设法阻拦那些人——那些人都疯了,法国国王有十二万人的军队,他们都知道,而他们只有两万,这样悬殊的比例,除非勒伊特将军的船员能够爬上岸,不然他们就别指望能赢,不,这已经不是能不能赢的问题了,而是今后还有没有荷兰共和国的问题了。
在这样的巨大压力下,就像是经过了数百个黑暗的白昼,依然不见光明的人那样,他们对德维特兄弟执掌的丈夫充满了怀疑与愤怒,再加上威廉三世突然失踪,橙带党乘机在大街小巷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来煽动他们,这些不满的声音最终汇集成了一股奔流的洪水,将他们最后的屏障彻底地摧毁。
是啊,是啊,哈恩船长的心头不由得掠过一阵阴郁而又苦涩的情感,他知道,他的兄弟在发泄过之后,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但就算是耶稣降临,也没办法将德维特兄弟拼凑回原先的样子了,阿姆斯特丹的人陷入了一种混沌和迷茫,他们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只能在市政厅外徘徊,希望威廉三世或是任何一个敢于在这个时刻承担起这副重担的人走出来,大声地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总有人在说,那些议员们正在推举新的执政,但就像是本之前描述过的那样,总议会的议案是要一层层地往下传达的,从总议会到省议会,从省议会到市议会……这件事情又不像是建一两艘舰船,或是签订一份合同那样简单了,谁都知道,谁在这时候站出来,既有可能成为荷兰人的英雄,也有可能成为法国人的阶下囚,甚至有一股声音说,他们并不是不能接受一个如太阳王那样的统治者,但也有人反驳说,巴黎也曾经发生过圣巴托洛缪大屠杀,荷兰人都是新教教徒,谁都不知道一个天主教国王是否会夺走他们的财产乃至性命。
就算哈恩对政治一窍不通,也能看出荷兰共和国已经可以称得上摇摇欲坠,他从他熟悉的那些商人口中打听,他们带给他的也都是失望,无论是乌得勒支,还是泽兰,又或是海尔德兰,他们的省议员就像是根本没看见悬挂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还在不分昼夜地辩论与谈判,做着或明或暗的交易——他们即便因为胆怯,不愿成为举起旗帜的人,却也因为担心别人借此机会攫取了大权,从而获得一笔最大的收益——毋庸置疑,若是此时有人力挽狂澜,荷兰人不会不愿意给他一顶王冠。
这样相互拖后腿,相互不断指责,甚至出现了相互诬陷与谋杀的情形下,别说给他们几个月,就算给他们几年,他们也选不出一个能够面对法国国王的人。
哈恩站在甲板上,回首眺望已经看不见的阿姆斯特丹,心中一片荒凉,他还有他身后的商人们,每次离开阿姆斯特丹,都不知道能不能在回到这座美丽的城市,或者回去的时候,它已经不属于荷兰。
一只海鸥掠过哈恩船长所拥有着风列战舰,这艘风列战舰是80门炮双层甲板战舰,下层甲板长度约有一百二十尺,宽度在三十尺左右,排水量在一千吨左右,即便如此,它也已经不是荷兰海军中的主力舰船,荷兰海军里的主力舰船现在都是超过一千五百吨排水量的三层甲板战舰,还有略次的一千两百吨排水,火炮载量在90-98门的舰船——这艘“自由号”舰船本来也在勒伊特将军的麾下,但因为在不久前的巡航中触礁,才在维修完毕后被改做商船护航。
即便如此,它和它的四个朋友(近似的战舰),还是这支庞大的队伍中最耀眼的,商队船只共计七十二艘,它们体型庞大,就像是一群毛发旺盛的绵羊那样,被四只强壮活跃的牧羊犬拱卫着,追波逐浪,在晨光的照耀下向着目的地进发。
哈恩船长深深地吸了口气,并不是没有希望的!据他所知,也有一些商人和议员正在设法收买、贿赂与游说其他国家手握权柄的大人物,也有人在招募士兵,只要他们能够与法国人僵持住,等到其他国家组成联盟对抗法兰西,即便需要付出一些代价,荷兰至少可以保全自己的国土与航线——只要……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喊,“敌人!”
等到荷兰人看见英国战舰的时候,它们居然已经近到可以用眼睛直接看见,看着已在预备抢占T字头横列的英国战舰,哈恩船长一阵昏眩,但他终究还是曾经跟随勒伊特将军经过两次英荷战争的人,几乎在下一刻,他就反应了过来,“准备作战!”他大喊到,他身边的船员迅速地奔跑着,将他的命令传达到船只的各个地方。“自由号”的火炮分别布置在上层甲板的前方,中后部,露天甲板的艏艉楼,下层甲板则有十二门三十六磅的重型火炮,但哈恩船长在担心,他们无疑已经中了英国人的埋伏,也不知道这些火炮能不能得到发挥威力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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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威尔逊船长——他是此次行动的负责人,约克公爵的亲信之一,说:“我还是不敢相信,是那些炼金术士玩弄的把戏吗?”
“我觉得您无需如此在意,”他的大副在心里说——炼金术士只怕还是伪装,这些家伙……可能是魔鬼的仆从也说不定,但他一点没露出来,“只要他们做到了他们承诺的事情就行。”
“我觉得……”威尔逊船长深深地叹了口气,但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大副能够想到的事情,他也能想到,没想到伦敦的流言蜚语竟然不全都是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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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恩船长?”
哈恩船长吓了一大跳,因为面前的这个人竟然是从火焰中走出来的,他立刻抽出了佩剑——在大海上几乎度过了半生的船长要比一般的平民知道得多点,毕竟大海无情而又变幻莫测,一些有资本的商人偶尔也会雇佣巫师,只是无论什么时候,这些巫师都是危险人物。
看到哈恩船长如此,那个巫师倒不生气——他的穿着与一个富有的商人并没什么两样,“别紧张,我只是一个普通巫师罢了,”他说,他觉得是这样,他甚至不是一个黑巫师,所以才逃过了法国国王的大清缴,只是没想到,他就是和商人做个买卖,顺便跑到比较安全的新大陆去,居然也会遇到这种事情:“只是来告诉您一声,船长先生。”他说:“看来开战必不可免,雇用我的先生决定给您一些帮助,如果您需要。”
“帮助?”哈恩船长想起,七十二艘商船里确实有二十四艘武装商船,虽然说是商船,但它们也有60-80门火炮,完全可以投入战斗,他正要感谢,就看到那个巫师随手一摆,几点火焰落在甲板上,烧灼出几个黑点,“在船队的前方正是我们主人的快船,”快船是有着尖长撞角的小三桅船,比承载货物最多的平底船和载着火炮的武装商船都要小,在商船队伍中,它们当然也有运载货物,但很显然,还没到无法损失的地步,因为那个巫师接下来就说:“这些快船上运载的都是呢绒,”他轻描淡写地说:“我的雇佣者说,风向正合适,他有意将这几艘船全都点,而后冲向我们的敌人……虽然也许无法阻止他们占据T头位置,但之后的烟雾和火光也会干扰他们的视线,这样,我们也许可以争取到一点时间。”
哈恩船长只迟疑了两秒钟,就马上点了头:“万分感谢,”他快速地说:“告诉你的雇主,他的损失我会向勒伊特将军报告,作为战损列入额外款项。”
“我会告诉他的。”巫师说,他向地上投掷了一把硫磺,就在升起的火焰里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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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一点,而后是一片,接着是一整艘船,它烧起来了,即便现在是正午时分,依然明亮的令人不敢直视,黑烟从海面直升上天空,就像是毫无技巧的画家提着一根粗劣的炭笔在天地之间胡乱画了几道。
“他们简直就是疯了!”威尔逊船长恼怒地喊道。
船员在点了船只后就立即跳船离开了,后面的船只把他们救了上来,虽然十分危险,但船长和商人许诺的酬劳足够他们舒舒服服地挥霍上好几年了——那些被点的船只,在失去了掌控者后,只有一艘笔直地冲向了英国人的船队,其他则歪歪斜斜地往别处去了,但就算是这样,它们升起的巨大烟雾,也如哈恩船长希望的那样,干扰了英国船队的视线,威尔逊船长命令开炮,击沉了那艘冲向船队中心的快船。
它们为荷兰人的船队争取到的时间并不多,而就在这段时间里,哈恩船长的战船与武装商船已经向着英国舰船船队的两侧开去,虽然英国人此时已经占据了有利位置,哈恩的战船也进入了射程之内,但荷兰商人们也显露了罕有的勇气——他们竟然大胆地将自己的商船作为了海上工事,任凭炮弹打在珍贵的货物上,也要让战船越过英国人的封锁线。
英国人派出了十二艘风列战舰,还有六艘装备了火炮的快船,但荷兰人的果断行动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在他们还未决定是否要真正地摧毁这些商船——也就是他们战利品的时候,哈恩船长已经率领着他的战船与武装商船,绕行到英国舰船船队的右侧,这样,占据了T字头位置的就变成他们了。
一时间,波涛翻滚,火焰熊熊,炮声轰隆,这对老敌人在万顷碧波上彼此厮杀,这时候谁胜谁负,就要看两位船长的勇气与对战局是否足够敏锐了——威尔逊船长原本占据了先机,但他也是一个贪婪的人,或者说,他的主人约克公爵时常捉襟见肘,这是英国对荷兰的宣战,但同时,约克公爵也希望能够中饱私囊……在战场上,哪怕再细微的犹豫也会改变结果——哈恩船长没有浪费商人们为他争取的时机,他的“自由号”还未完全横过舰身,就已经在群炮齐发,他的选择不可谓不正确,他的火炮虽然无法击中英国人的战舰,却让他们的舰船缓了那么一下,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冲入炮火之中的,他战胜了那些胆小鬼。
虽然威尔逊船长在发觉自己的错误之后,也在努力挽回,甚至不惜命令自己的战船与荷兰人再次争夺有利位置,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满怀悔恨地,眼睁睁地看着,在浓烟与破碎的木板簇拥中,“自由号”骄傲而轻盈地掠过他们的视野,带着大部分商船飞跃了罗网,再次投入大海与碧空的怀抱。
留给英国人的,是一艘击沉的快船,和三艘因为充当了海上工事,而彻底失去了动力的商船,船员在离开船只的时候,还放了火,所以,他们只能说是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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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路易说,一边将信纸送到蜡烛上点。
这封信,是海尔德兰省议会的议员写给奈美亨这座自由城市的市长的,信里面的内容无需多说,但这位议员大概不会想到,他的信使还没有法国人的军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