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跃的烛光照在风檀恬静的脸上,她闭上了眼睛,缓缓道:“阴私太盛,他不会的。”
风檀几乎没有用过这么凉薄的语气讲话,任平生撒药的手指一顿,半晌才道:“孝贤皇后薨逝后,崇明帝御宇多年只再纳一贵妃,他对皇后,倒也算是用情至深。”
风檀把情绪都藏在闭着的眼睛里,语气冷静得像是个局外人,“是情深不寿还是政治作秀,恐怕崇明帝自己都分不清。”
任平生震惊于风檀年纪不大就如此深识人性,顿了顿道:“咱们不提他了,你今夜好好养伤,就睡在婉娘这间屋子,她出狱知道你睡过一定高兴坏了,这些年属她去信最多,有时候恨不得一点银两也不傍身,全给你送去供你活得自在些。你今晚怕是会发热,就住在这儿我也方便照顾,孟河纳布尔终究是个男人,很多事情他不方便”
任平生平时爽利霸道,今夜见风檀受此重伤心疼得厉害,絮絮叨叨话多了起来,喉音未停,紧闭的房门却被人猛然推开!
任平生反应极快地拿棉被遮住风檀露出的腰腹,眯眼看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门外人头戴紫玉金冠,缓带轻裘斜倚门框,胸|前衣衫半敞,露出大片肌肤以及鲜明的口脂印,他看起来年近四十,容貌俊逸,玉质金相,斜眸看着她们二人喝了一口桃花酒,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风|流。
任平生定了定神,道:“楚王殿下可是花酒喝多晕了头了,您今夜点的姑娘房间在五楼。”
楚王凤霆霄是建明皇帝醉酒临幸宫女所生,建明皇帝育有三子,年岁从高至低分别为禹王凤莳、景王凤樘和楚王凤霆霄,因为楚王是宫女所生,所以建明帝在世时从未正眼瞧过凤霆霄,将皇位传给了皇后所生的嫡子禹王凤莳,也就时当朝陛下崇明帝。
崇明帝继位后多年无子,储君之位空悬,楚王与景王之间皇位之争再起。不过楚王倜傥风|流,成日里寻|欢作乐。他早年间娶了位王妃消停了几日,之后又整日醉卧青|楼楚馆,无心权位,只想享受快活。
酒液顺着凤霆霄的唇角往下流,他用衣袖轻轻拭去,反手将空了的酒瓶抛在身后,摇摇晃晃走进来,在距床榻一尺时站定,俯身看着风檀道:“任老板,红袖阁中什么时候有这样出色的小倌,□□花价值几何啊?”
这是帝京嫖客都明白的行话,有些权贵嗜好特殊,偏爱小倌的□□花,大多数嫖客还是只专心耕耘姑娘前院的牡丹花。楚王是帝京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在青|楼楚馆里男女通吃。
任平生站起身来,她个子极高,足以平视凤霆霄,“殿下醉酒,此事便不与你计较,床上这位不是出来卖的小倌,而是朝廷官员。”
任平生提高音量,喊道:“丽娘,把殿下请出去!”
楚王脸上一片潮红,眼眸迷离呈微醺之态,他靠上|床柱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倒的身体,笑道:“安能折腰侍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任老板不愧是帝京一等一的油泼辣子,本王今日见识了!”
“唔,不过,任老板莫要搪塞本王,这小官人生的这样别致,可过不了当今陛下殿试面相那关啊。”
当朝科举每三年举行一次,共分三|级:乡试、会试和殿试。乡试定在秋八月,故而又称秋闱,来自全省各地的学子齐聚省城,中榜者称为举人;中举人者可以在第二年春天参加会试,也就是春闱,考场设在礼部贡院,中榜者称为贡士;会试出榜之后的第十五天举行殿试,此场考试由皇帝亲测于廷,由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中人任读卷官,由礼部尚、侍郎担任提调官,其间流程复杂,几乎调动了朝廷各个通政衙门。
皇帝在殿试中考的不仅是贡士的才学,也会大致看看面相是否适合做官,若贡士长得天庭饱满、马脸龙目,也就是长得四四方方,一派正相,说明此人有官相,是上天赏的前程,此人即可入朝为官。
凤霆霄笑了一声,眼睛没有离开风檀的脸庞,道:“小官人现在虽呈孱弱病态,长得却是风华月貌,本王向来对美人趋之若鹜,京中有这样的人物,还是个官儿,本王怎么可能不晓得?”
风檀半直起上半身,对凤霆霄施礼道:“下官伤重不宜起身,失礼了。下官的确在朝为官,是崇明十六年的举人,会试考得不好无缘殿试,因此没有见过陛下没有相面。下官官职也不大,殿下金尊玉贵,没有见过下官很正常。”
大晄科举时查考生夹带舞弊查得极为严苛,考生入场时只允许带笔、墨、砚和十二幅草卷,由寻绰搜检官对考生逐个检查,从头发至脚底一应衣饰都会仔细查看。风檀是女儿身,乡试时任平生托了关系让搜查官对风檀放水,会试与殿试涉及官员职位高,操作难度大,任平生不敢再替风檀周全,所以风檀只是举人出身。
凤霆霄伸手拨了拨床榻边的轻纱帷幔,意态轻浮散漫,道:“在哪个衙门任职呢?”
风檀道:“下官刑科都给事中,风檀。”
“风檀”凤霆霄呢喃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刑科有稽查之能,直谏陛下之权,不过我想,你还是不要见陛下的好。”
“殿下所言何意?”
凤霆霄酒意上眼,眼角处一片绯红,“风大人这张脸可不符合皇兄的审美,好看是好看,但没有半点官相,他不会喜欢。”
风檀对上他的眼睛,道:“王爷过虑。陛下多年不上朝,朝中除了几个重臣几乎谁也不见,下官位卑职小,只需将奏折呈给司礼监就好。”
“哦,皇兄现在连六科都不见了啊,”凤霆霄看了看风檀与任平生,打趣道,“风大人,任老板曾是本朝第一女官,做事向来泼辣傲人,本王很好奇你做了什么让任老板屈尊降贵来同你”
“同我夜聊半刻,”风檀打断凤霆霄将要脱口的话,眸中温润语气疏离,“与我相好的女郎如今深陷牢狱,我心中思之念之,故而花银子买了她卧房来住,任老板好奇是什么人花了银子宁守空房也不点姑娘,特意来瞧瞧。”
凤霆霄叹道:“原是如此,本王醉了酒,脑子不活泛,差点冒犯了任老板,该赔罪三杯才是!”
任平生道:“醉与不醉王爷自个儿清楚,王爷的赔罪我任平生可受不起。”
“任老板还是好气性,”凤霆霄笑眸看向风檀,“风大人是官场中人,可莫要学她,不然要被人碎的渣都不剩。”
风檀道:“刚直与圆滑各有各的妙处,也各有各的活法,任老板直言爽语至今从无错漏,又何须八面玲珑?”
凤霆霄滞缓片刻未动,狭眸看着风檀慢条斯理道:“风大人真是个妙人,本王今夜饮酒未酣,快些起来陪我再饮两杯!”
风檀伤口未愈,又刚服药不久,此时喝酒无异于自掘坟墓,她拱手示歉道:“下官不胜酒力,喝不得”
凤霆霄不依不饶道:“你我都是青|楼妓馆的常客,喝不了酒怎么能行?!风大人可莫要与我客套,且和本王较量较量酒量深浅!有言道‘高流端得酒中趣’,你我比不得伯牙绝弦,当个情投意合的酒友也是佳事!”
眼见任平生横眉竖目,在她与楚王正面硬钢之前,门外夭、简、彰、俭、盏、梵和芙娘七位娘子赶紧进来,前后左右将楚王围成一团,簇拥着他往门外边走边道:“殿下来我们红袖阁只顾着和风小哥喝酒,可让我们几个姐妹的脸面往哪儿搁?春宵一|夜值千金,殿下今夜是大主顾,可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男人身上呀!”
凤霆霄顺势揽上身旁两位娘子的肩头,走到门槛时又回眸看了风檀一眼,犹自言道:“待我寻个好日子,定要与风大人不醉不归!”
任平生听得心头火起,大步上前哐啷一声把门关好,道:“楚王是红袖阁的常客,平日里从没有如此做派,向来是点了姑娘就上楼,今日这是抽了哪门子的风?”
风檀反趴回床褥上,声音虚弱起来,“不是抽风,他是有意来看我。”
任平生摸了摸风檀发烫的额头,拧干手帕为她擦拭,道:“那楚王的消息倒是比我这红袖阁还快,你掺和进了官员被杀案,死的是他部下,他要来会会你符合逻辑,可我瞧方才他那番说辞,倒是有种说不出得怪异”
风檀偏头睨着楚王丢下的那坛酒,低声道:“任姨,你忘记了,他是我皇叔,凤家子弟,人人都带面具。”
药效上来,风檀困意上涌,慢慢阖上眼眸,道:“任姨,你帮我把所有鲛斯族的消息整理成卷,我明日要看。还有,我想吃福菉斋的梅花酥,我银子不够,姨买来给我吃”
任平生看着风檀陷入梦乡的恬静脸庞,替她拢好寝被,小声咕哝道:“小没良心的,自己睡了不让你姨睡。”
她小心翼翼吹灭灯烛,关好门后调来四个小厮守在门口,这才放心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