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降至,长汀河之上已经厚厚的覆上了大雪。隔着宽阔的湖面,一边是热闹庆祝寒月节的寒部,另一边是沉寂的沈家军。
各处的营帐中都着火,身影忙碌。唯有靠近主帐的一顶营帐中未点烛火,分明是白日,帐中却阴暗如黑夜,唯有缝隙中漏进来的一点光亮。
在那束光亮之下,尘埃起舞,半影半明藏着个颓废的身影。
那人发束散乱,胡子拉碴,一双漆黑的眼眸无神空洞涣散着,他歪歪斜斜地瘫在椅中,黑衣之下右手臂的袖子空荡荡的垂着。
除了这极寒的帐中吐着的那股白气,很难觉得这身影还活着。
帐帘被人拉开,恍然的光亮下,迎来了什么人。
“你来了啊。”
沈东绛开口,尽管那声音已经在努力地透出温柔,却也如同破了的风箱,漏着音调。
他连抬头的动作都很机械,对上行至面前那人的视线。
那束漏进来的光照在沈南迦泛着晶莹的眼睛上,像林间迷路的小鹿。
“观良都跟我说了,你的部署很好。”沈东绛扯起僵硬的嘴角。
这是这么多天,沈南迦头一回见到清醒时的沈东绛,差距大到让她险些认不出眼前的人,泪水顿时盈满了眼眶。
他断了右臂,下身的经络受损,如今是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
起不了身,他只能抬抬那仅有的方便活动的左臂,苦笑着道:“在那傻站着做甚,过来啊,怕我现在的样子?”
沈南迦不住地摇头,话语却哽在喉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们家皎皎长大了。”望向眼前人,那鼓着嘴憋着眼泪的模样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沈东绛涣散的眼睛里多了些欣慰。
他性子闷,再加之与弟妹的年岁相差较大,所以印象中对他们还总是从前爱闹顽皮的样子。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观良站在了他的身边,分担他的责任,就连如今,皎皎也穿上了胄甲,站在了这站在这充斥刀枪剑戟的战场上。
是他这个哥哥没当好,从前没能让她永远天真烂漫,以后恐怕也保护不起他们了。
沈南迦撇了撇嘴,哽咽道:“要是我再早点,你就不会……”
那只布满粗糙拙茧的手抬起,摩挲着擦去她的泪水,甚至难得的如儿时般温声细语哄起来,“什么时候学会自责了,从小父亲不就教过,别做无用的事情,自责便是其一。”
沈南迦垂着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哭得泣不成声。
沈东绛生来就是要继承父亲衣钵的,袭爵统军,征战四方,背负家中所有的希冀。
打从记事起,他没有一天不在用功习武,学习兵法。学不好枪便刻苦地练刀,日夜不断的练,希望终有一天能替父亲平一个太平盛世。
可如今,他却是拿不起刀甚至下不了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妹被迫成长,去迎接那些腥风血雨。
接连几日,他都不愿见任何人,不吃不喝自暴自弃甚至连伤药都不肯换。如若不是还牵挂着家中盼归的妻子还有尚未面世的孩子,他倒是宁可战死在石鼓关。
看着曾经战功赫赫,足以安定军心的沉稳将军,如今却自我折磨憔悴得变了个人,沈南迦不能不自责,她无法心安。
可哥哥说得对,自责是最无用的事情。
她强压下自己已是崩溃的情绪,询问道:“大哥哥,有件事……”
沈东绛知道她想说什么,率先一步打断,“城防图,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这个结果可想而知,而沈南迦想确定的是另一件事,“是李都尉引你进的石鼓关,也是他伤的你对吗?”
多日来,她和沈西炀多次进出石鼓关点清了所有的将士,唯有这个人生死不明。
对于这个人,沈东绛显然是心有准备的。
“他现在在何处?”
沈南迦摇摇头,“生死不明。”
短短几个字,可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如果不是做了逃兵,就只能是叛敌了。
沈东绛闷声苦笑,抬手掩面自嘲着。
已经失去了的臂膀好似犹在,甚至还能感觉到刀刃扎进血肉时的感觉。
“其实你早就有所怀疑了对吧。”
如若他什么防备都没有,恐怕活不下来。
沈东绛抿着发白的嘴唇,“我以为他有苦衷的。”
他早就察觉到了李都尉的异样,可却因为二人年少相识,又曾在沙场上并肩作战无数,生死之间相互依靠,直到那直冲他心脏的一剑刺破盔甲之时,他都还相信他未言明的苦衷。
正因如此,沈南迦也更加气愤,“可哥哥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他真的有苦衷,也是要用你的命甚至清白去交换的。”
前世沈家灭门的其中一个原由,便是军中出了叛徒,泄露了机密,当时沈东绛失踪,所有人都认定这个叛徒便是他。
因为这个叛徒,寒部大肆进攻,沈家军拼死全体阵亡在沭阳湾。
真正的叛徒在寒部逍遥,而她的哥哥,无声无息死在不见天日的石鼓关,还要被人扣上罪名。
沈东绛只会更加自责,他的一时疏忽险些送了所有人的命。
良久,他在黑暗中喑哑出声,“如今我已然是个废人了,之后的一切都交给你们了。”
他的弟弟骁勇善战,他的妹妹是不输男儿分毫的巾帼英才,而像他这样的残兵败将终该落幕的。
入夜后的北疆,凄凉静谧,苍茫天地之间,雪原是暗色的,蕴藏着无尽的黑暗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