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透过窗棂,在桌子上切下一块阴影。风之念画好符咒,交代完口诀用法后起身告辞。看到街上又赶来了不少捉妖修士,听着他们说着天南海北各地的方言,她心中对谢家夫妇的话有了六七分相信,心想,各派对地界划分格外看重,若拾音阁没有出事,断不会让别人来自己的地盘处理事情。
但外人之言多有偏颇,陆家之事,她决定还是先回家问清楚其中缘由为妥,加快脚步往村西口赶去。
忽然,在转角一隅,哭喊声迎面爆发。
“婆母,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啊!”
“娘啊,你怎么撇下儿子就走了!”
两道声音,一男一女,撕心裂肺,悲凄痛哭。街上的乡里乡亲,邻居亲友,闻声纷纷放下手头的要紧事,蜂拥而至。风之念本就靠近,被突然涌来的人挤到前方,直面现场。
一辆板车停放在竹门外,躺在上面的老妪双目凸出,枯瘦如柴,外露的皮肤紧贴骨头,一副被吸完精气后的骷髅模样。
老妪的儿子儿媳伏在板车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周围人不断的安慰惋和惋惜中,风之念大概梳理了他们一家人的经历。半年前,因老伴刘老翁病逝,老妪想随之而去,多次自杀均被儿子救下,但后来她又不小心摔断了腿,自觉是儿女的负累,得知夜枭作乱,就夜夜在梦中和老伴相伴,日渐消退,仍是一心求死。儿媳李氏发现后寸不离身,照顾监督了一个月,老人家终于调整了作息决定不再沉迷。可心死之人难熬时日,儿子儿媳本以为母亲已经恢复如常,今日起床,却发现南屋空空,不见人影,在村里找了一圈后重新回到屋内,才发现了枕头底下的诀别信,老妪信中说自己和老伴相聚去了。
有人证说昨日黄昏看到了刘老太独自拄着拐杖去南面散步,以为她还是去刘老翁的坟边说话,不想去的是竟然是去清泽林主动找夜枭送命去了。
日出时候,刘家夫妇下地回来浑身疲累,洗漱过后也忘了再去看望一眼老母亲,现在后悔不已。
众人一阵劝解,各种宽心的话不一而足,最多的就是老太太做了个美梦已经和刘老翁重逢相聚了。
了解完事情经过,一波修士和无关人等骂着清泽林中害人的夜枭离开。风之念视线开阔后,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身穿雪青色衣衫的女子。
但见她两颊泪痕未干,清丽不凡的面容上满是悲悯,手握剑柄却不见剑身,在一棵老槐树下驻足静立,身上杂枝乱叶,整个人徒显一股颓丧落寞之意。
风之念诧愕地看着那女子,心神恍惚,难以置信。她认识的陆知意,从小被受娇宠,但并不娇气,性格自信坚毅,严于律己,还有严重的洁癖,而眼前的人,歪斜的十字髻,不洁的衣服,和记忆中“梨花带露,沁雪烹茶”的人相比,除了面貌和武器几乎毫无关系。
陆知意双目涣散,直盯着板车上的老妪的方向,并没有留意他人,等拾音阁的人赶到,才重新振作起精神,带着人走来。
她的腰封即剑鞘,武器是一把软剑,若不仔细查看,腰间的剑柄也很难被发现。随着陆知意的靠近,风之念步步惊疑,怔怔地发觉远看是红色的腰封,竟是被鲜血染成,走动时的裙摆褶里也全是丝丝血迹。
“可曾受伤?伤到了何处?”风之念满脸担忧上前询问,不清楚她身上的血是否都是林中夜枭所流。
但陆知意见而不理,沙哑道:“两位节哀,今日我必会除尽林中妖物,为刘奶奶报仇,还凤阳坡的安宁日子。”
想要抓人把脉的手蓦地顿住,风之念面对陌生的声音和表情,差点以为是自己认错人了。
众人知晓是陆知意带人一路斩杀夜枭,将刘老太太的尸身用马拖回,但看到她的狼狈模样,想到以前派来的拾音阁的人各个都在入林时夸下海口出林后喊爹叫娘,还有些软蛋怂包只在村里守着,结果睡了一晚老了十几岁后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村民中怀疑陆知意能力的,觉得她不作为行事拖拉的,各占一半,但想到她的哥哥陆行泽时,都又将心中的不满压了回去。
笙笙跟着阿娘的来送风之念,没看到刘老太就被她阿爹捂住了眼睛,现下听人不语,忽然想起大人们的日常交谈,心中有件事情琢磨不透,便闭着眼睛直接问道:“为什么不让千澈哥哥来帮忙呢?阿爹说他很厉害,什么妖兽也能杀死,阿娘…阿娘…也说夫妻吵架…不能影响大事,知意姐姐,我…我们现在这样睡觉,虽然很好玩,但也是很大很不合理的事情,对么——?!”
扯着嗓子喊完,笙笙已经被她爹娘捂着眼睛和嘴巴,抬出去了一里多地。
陆老阁主和花千澈的父亲是生死之交,几十年间朝雾阁和拾音阁交往密切,互相帮扶,地界之分也不慎严厉,多是你帮我抓捕一个大妖,我送你几件法器,你帮我制定阁规戒律,我为你调兵护路的关系。两阁之内发生灾祸,更是离哪里近就去哪里求助,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朝雾阁和拾音阁早晚会合并,而花家和陆家也早晚都是一家。
虽然当年陆老阁主意外去世,延长了三年婚期,但花千澈和陆知意青梅竹马,两人早就定下了亲事,亲友都明白他们只差一个拜堂成亲的礼仪。和远去的笙笙是一样的念头,风之念不知两人发生了什么矛盾,心中照旧站在了好友陆盈的一边,那声没叫出的嫂嫂自然转成了:“知意姐,需要我做什么吗?”
陆知意见人再三靠近,几乎要和自己贴到一起,面露不悦,道:“需要你离我远点。”
语带严声,三分嫌弃,七分克制,听得风之念再次自我怀疑。又见她向前走了两步,正色道:“非凤阳坡之人验明通行后留走自便,非拾音阁辖地之人请速离去。劳烦各位今夜暂时休息,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村,万望配合。”
风之念只当她心情不好,因花千澈迁怒自己,但没想到她真得让人来查自己的令牌,那些东西早就落在了蝉鸣馆,如今合该落在了朝雾阁那里,不等两个紫衣修士盘查驱赶,气冲冲地提前喊道:“陆知意!你看清楚,你不认识我是谁?还让人来赶我?”
听到熟悉的语气,陆知意的眼中的波涛翻腾,一浪越过一浪。她转身的瞬间,抽出软剑,凄声道:“我还真是不知道你是谁?不如你来告诉我?”
沾了血剑身散发着阵阵冰冷的寒气,不用运转灵力随时都可以作战迎敌。风之念和她练了至少五年的剑术,一眼就看出了剑上的杀气,而且它的主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向武器上施加法力。查觉陆知意情绪不稳,她也收敛了自己的脾气,顺着轻声应道:“我是唐媔啊,陆盈,你失忆了吗?”
风之念不喜自己的姓氏,在外听从父母亲的要求不改姓,但是在亲近的人面前都自称唐媔。
眼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陆知意走近,风之念担心她在林中被什么邪物附体,以防万一,随即在手中化了一个定身符。忽见剑光转瞬黯淡,来人笑着仿佛认出了自己,她立刻想要收起符咒的法力,可身子一僵,自己已被点穴定住,而她恢复所有的内力都还在手中,风之念根本无法反解穴位。
不多时,十几个修士慢慢将人群疏散,槐树下只剩两人,风之念也不想当街争吵,等周围安静后立马问道:“这三年你发生了什么?陆家发生了什么?你和花千澈到底怎么了?”
“三年?三年?”陆知意有些茫然地重复这两个字,看着那双明澈的眼睛,再三确认是风之念后开口道:“念儿,你可知这些年又多少人易容成你的模样?”
闻言风之念放下心来,笑着追问:“为什么易容成我?就算他们那么做,你还不是能认出我是我么?”
她向来喜欢研究奇门异术,发现流传的易容术极耗内力难以修炼不说,还不够真切,便将其改创精进,另人随心转变容貌,也为防止有人用之作恶,风之念没有完全改善,新法术的副作用便是换脸时间不能超过一柱香,否则就会受到法力反噬,每超时一刻,体肤就会溃烂一寸。风之念在蝉鸣馆易容自保实属大赌,因为她深知此术弊大于利,自己也不敢常用。但她绝不曾想过有一天会看到成千上万个自己。
陆知意牵起黄马,几欲开口却又咽了回去,只道:“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风之念惊讶地看着将自己抱住的人,正要调侃陆知意的洁癖都飞去哪里了,又立刻回归正题,发问道:“你究竟怎么了?是去收夜枭吗?花千澈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
“没有他,我照样可以收服妖兽!”
看着她纵马而去,风之念再喊不出一句话,虽然又被点了哑穴,但她心中气愤早已被担忧代替,还徒增一股莫名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