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浴缸并不是纯银的,而是白杉木浴缸外裹了一层银箔,十七世纪的时候,银箔还未能做到如同后期那样薄如蝉翼,表面也不是那样光滑平整,兼之这个甚至可以容纳一匹马的浴缸体量,耗费的白银至少有一百磅,看着这个光辉闪烁的大浴缸,路易先是失笑,“你怎么会想起给我打这么一个浴缸?”他随意地问道:“你知道我的浴缸坏了?”
“我不知道,哥哥,”菲利普说:“只是有人送了我一些惠而不实的东西。”
菲利普所说的,是一个古老而悠久的传统,在攻占了城市之后,市长就必须将象征着城市权柄的银钥匙捧给胜利者,这种银钥匙往往是很大的,几乎有成年男子的手臂那么长,但另外还有一种,那就是胜利银盘,比起钥匙,有时候甚至需要两个强壮的士兵抬着的银盘无疑要耗费更多的白银,而且上面往往会錾刻着这位胜利者所取得的辉煌战绩,论起心意和分量,后者绝对胜于前者。
在路易面前臣服的城市也已经超过了两个手数,国王得到的也只有一堆银钥匙罢了,现在,居然是国王的弟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连续在德凯尔、根特与布吕赫等地被奉上了巨大的胜利银盘,只是这些人大概不会想到,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虽然是个年轻人,年轻人所有的一些弱点——像是轻佻、傲慢或是天真并不太多,是啊,人人都说奥尔良公爵兹有受到了主教先生与王太后的溺爱,但,也许只有国王知道,他的弟弟能够长成现在的样子,并不容易——在几乎每个人都在鼓励你去懒惰、去玩耍,不做任何思考的时候,即便有着路易的帮助与努力,但只要他敢于稍稍松懈,那么现在……也许就没有就连蒂雷纳子爵和孔代亲王也认可的奥尔良公爵了。
“我真想看看那些人的脸。”路易说,那些意图挑拨他与王弟关系的人,大概没想到,菲利普竟然能够战胜自己的虚荣心,没有一星半点犹豫地将一叠胜利银盘全都敲打成银箔,给自己的王兄做了一个巨大的浴缸……
“也就是那样吧。”菲利普心情愉快地说,他们兄弟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国王的回答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答案,人世界的虚名永远无法与兄长的信任相比,“我召集了那些人,让他们看着工匠动手的,哥哥,与其他失败者的嘴脸也没什么区别。”
“你说的很对,我们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路易说,而一边的邦唐在两个尊贵的兄弟走开后,喜不自胜地叫来侍从,将这个沉重的大家伙搬到国王寝室的隔壁房间去——菲利普环顾四周,露出了略微不安的神情,路易一看就知道很难瞒过他——因为圣但尼的诅咒所有的特殊性,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国王曾经遭受了一次刺杀,但原先的寝室已经不能住了,里面到处喷溅着污秽的油彩——要处理上好几天,所以国王搬到了这座行宫的右翼,但奥尔良公爵深谙宫廷中的礼节与传统,所以一看就知道这原本不该是国王下榻的地方。
路易就简单地和菲利普说了说之前的事儿,菲利普脸上神情变换个不停,而后他就有些抱怨地说,应该也让他参与其中。
路易微笑着摇了摇头,“别这么说,”他说:“小路易还不到十岁,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儿,你要代我照顾他和我的国家。”
菲利普停下了脚步:“您会长命百岁的,陛下。”
“希望如此,”路易握住了菲利普的手,他改变了原先的想法:“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巴黎,弟弟,我想母亲,还有亨利埃塔,一定十分地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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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浮宫。
国王的信件很快寄送到了巴黎,王太后近来万事无忧,身体康健,就是眼神儿不如之前好了,蒙庞西埃女公爵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为王太后朗读信件的重任,相比起来,王太后真正的两个儿媳,西班牙的王后特蕾莎,英国的奥尔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却要退出一箭之地,容许女公爵占据距离王太后最近的位置,不过在法国宫廷里,这才是应有之义,蒙庞西埃女公爵是波旁后裔,而那两位女士只是外国人,即便她们已经为国王与公爵生儿育女,也依然被隐约地排斥着。
“又:有关于科隆納公爵……”蒙庞西埃女公爵读到这里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现在在意大利的小科隆納公爵事实上是国王与玛利.曼奇尼的私生子,但国王设法与科隆納家族达成了协议,取代了一个科隆納嫡系子弟的身份,以此保证了这位卢西安诺小先生毋庸置疑的婚生子身份,虽然他依然不可能染指法国王位,但据说国王有意令他继承那不勒斯,说起来,这位科隆納公爵,若是真的能够统治那不勒斯,也许还要比曾经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更容易令人接受一些。
但没有那个妻子会喜欢自己丈夫的私生子,而且那位科隆納公爵夫人委实咄咄逼人,她与国王的王室夫人拉瓦利埃尔,与国王的秘密情人米莱狄夫人争夺不休也就算了,还一直以国王的妻子自居,并且直接针对王后,国王若是因为公务繁忙,忘记了去加来,她就要让小科隆公爵写信来催促,而国王一去加来,没有好几个星期就回不来,当然,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国王对这位以往的恋人不过是安抚以及责任,但王后特蕾莎确实因此受了不少委屈是真的。
王后特蕾莎却十分从容,她从路易这里得到的爱和尊重给了她足够的底气,王太后的冷漠,大臣的忽视与防备,贵女们的窃窃私语,嘲讽与试探,她都不是忍受和对付过来了吗,而且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只要她安分守己,那么国王给她的一切就不会收回,甚至还会更多——路易是个心软的人,她想着:“那么我们请孔蒂亲王前去迎接这位大人如何?”她试探性地问道。
王太后有点讶异地看了特蕾莎一眼,他们之前想要让达达尼昂伯爵作为使者去迎接科隆納公爵,达达尼昂伯爵是国王的近臣,正有这个资格,但孔蒂亲王就不同了,首先,他毕竟是个亲王,又是孔代的弟弟,而且他也在国王的看重下出使了多个国家,觐见过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国家的君王,又达成了两项重大的盟约,虽然与利奥波德一世的那份盟约近似于欺诈,但大公主与瑞典的卡尔十一世的婚约确实有着他不容动摇的功绩,不过说回来,这个人选似乎要更比达达尼昂伯爵更合适一些,他可以说是小科隆納公爵的亲眷,因为他的妻子也是曼奇尼姐妹中的一个,从国王这里来说,他又是小科隆納公爵的父系长辈,只是,这样说吧,达达尼昂伯爵要略往下,而孔蒂亲王若是作为使者,法兰西宫廷中的人们就都要高看这位意大利公爵一眼了。
特蕾莎面对贵女们打量的眼神一派坦然,她不知道王太后和她们会怎么想,但无论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作为一个国王,路易都会高兴的。
“那么就这样。”王太后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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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那位被王后认为,又慈悲又和善的国王正在吩咐邦唐,他希望能够在返回巴黎之前,看到佛兰德尔人奉献给自己的胜利银盘,他笑吟吟地说:“除非他们认为我取得的功勋还不够辉煌,”他说:“另外,提醒他们一下,作为一个国王,我似乎更喜欢金子,而非银子。”
邦唐简直无话可说,对于一个国王来说,直截了当地索要贿赂和奉献,似乎是有点那个什么……不过路易从来就不是那种会为了虚名而改变主意的人,而就在国王身边落座的王弟已经毫不客气地哈哈笑出了声,不知道是什么人给这些佛兰德尔人提供了这样的诡计,也许对他们来说,这种悬殊的待遇,必然会令得国王怀疑自己的弟弟,进而剥夺奥尔良公爵的军权,冷待他甚至将他放逐回奥尔良,他们大概永远不会相信面对王位,也依然有人能够彼此信任——而路易此举,虽然有失风度,但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强烈而又直接的打击——这些佛兰德尔人,要拿出之前奉献给奥尔良公爵的银盘,已经有点吃力了,现在国王要求得到一个金盘……只怕卢瓦斯侯爵与柯尔贝尔先生就不必太担心这几个月来的供给了。
另外,为了奉上这么一份礼物,佛兰德尔民众必然会受到另一重盘剥与压迫,他们对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憎恨只怕要更深切了,但要说,国王仁慈地对待他们,他们就会心怀感恩,安安稳稳地接受波旁的统治吗?看看洛林和阿尔萨斯吧,从那里回来之后,他也和王兄谈起过对那些被驱逐的洛林人与阿尔萨斯人的担忧,而他的王兄是怎么说的呢?
敌人的憎恨,是于一个君王最好的褒奖。
而且,国王所征服的那些城市,夏勒罗瓦、阿特、里尔和布鲁塞尔等等,他们的怨恨不但会对着法国人去,也会对着根特和德凯尔吧,毕竟是他们先开的好头嘛……
菲利普公爵笑嘻嘻地看着邦唐告辞退下,邦唐可以说是路易身边的隐形重臣了,他就是国王的口舌,想必那些佛兰德尔人最终该是会屈服的——毕竟路易也说了,如果他们觉得他的功绩还不足以一个银盘,国王完全可以再加一点,他这里还有近五万个士兵……说真的,国王的新军已经比以往战争中的雇佣军好多了,至少他们不会劫掠和强暴,那些被驱走的居民也被允许带走自己的财物,一个胜利金盘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对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来说,堪称一个响亮的耳光吧。
事情果然如菲利普所想,佛兰德尔人最后还是屈服了,他们不得不送上了一个纯金的胜利托盘,椭圆形,三尺长,两尺宽,这可不是两个人就能轻易抬起的分量——而且也不是一座城市能够承担得起的,幸而国王也没过分勒逼,看了看,就愉快地收下了,虽然佛兰德尔人还是玩弄了一点小把戏——按理说托盘上应该是路易在战争中立下的功勋,但要说到这个,法国国王第一次御驾亲征就是佛兰德尔,于是他们就在托盘上錾刻了阿波罗身亲吻卡珊德拉的画面。
卡珊德拉正是著名的特洛伊城的公主,她在阿波罗的神庙中安睡,被阿波罗亲吻,赋予了预言的能力,只是后来她又傲慢地拒绝了阿波罗的求爱,以至于阿波罗诅咒她说,她的预言不会被任何人相信,以至于特洛伊战争即将终结的时候,她虽然一力劝阻特洛伊人将木马拖入城中,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
路易十四的个人纹章正是太阳,这里你可以将佛兰德尔视作特洛伊,也可以将法兰西视作特洛伊,如何解释都可以,只是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法兰西不但有个不太讲究的公爵,也有个不太讲究的国王,他虽然接受了礼物,但随即就把它给了卢瓦斯侯爵,让他把它敲碎了去换成军需。
卢瓦斯侯爵不舍得:“陛下,若是在凯旋式上向人们展示这个金盘,那该有多好啊。”
“我们会有更多金盘的,”国王安慰他说:“到时候我会在凡尔赛宫设立一个专门的展示房间,然后委任您做那里的管理者,您到时候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卢瓦斯侯爵不那么恭敬地翻了一个白眼,和国王待的时间长了,他也知道他的国王并不是那种心肠狭隘的小人,像是这种小动作,国王是不会耿耿于怀的,甚至显得亲近,果然,国王似乎是为了表示歉意,还拿了一串儿葡萄放在卢瓦斯侯爵的怀里——不过卢瓦斯一出房门,就不由得喜意盈腮,他的父亲是陆军大臣,国王对凡尔赛的想法,不可能越过这条老狐狸,他当然知道日后凡尔赛才是法兰西的政治中心,国王这样说,无疑是在承诺,凡尔赛宫即将有他的一个房间。
“您是向卢瓦斯侯爵承诺了什么吗?”邦唐进来后说:“他活像是刚偷了一只鸡。”
“那是他应得的。”国王说:“是谁的信?”
邦唐奉上手中的信件:“是巴黎来的。”
“哦,看来她们都应该安排好了,”国王说,一边接过来,用拆信刀打开,“会有什么问题吗?我是说,凡尔赛?”
“他们正在日夜忙碌。”
“我可能要让你先回去,邦唐,”国王说:“我不希望出任何差错。”
这次凯旋式,国王预备放在凡尔赛的新宫举行。